遇見美麗,是在她如同候鳥的國小時期。
北遷南移的學習環境,她早就習慣了,甚至懷疑未來的成長,是否真有穩定下來的一天?
不過這不是她目前思考的重點。
她坐在教室的最角落,看著斜對角最靠近教室前門的地方,一群男生正圍在一個面白唇紅的女生身旁。
女生稚嫩的小臉上還鑲著如黑夜般閃亮的眼睛,俐落的短髮將她的雞蛋臉襯得更為精緻,凹凸有致的身材,在一群五年級國小女生中,已是令人嫉妒的曲線。
只是她頰畔上的是一抹憨癡的笑,致使圍在她身邊的男生不是在恭維她,而是在欺負她。
她是個癡兒,叫曾美麗。
她真的很美麗。
※ ※ ※ ※
她和美麗,在同一個班上,卻沒有交集。十一歲的她,雖然未完全社會化,也不明白達爾文那物競天擇的鬼「進化論」,但「弱肉強食」和「合群」這兩個名詞,她是讀過的。
尤其在轉入一個新學校、新班級,班上較愛玩的同學,老師口中的壞學生,立即來對她下馬威,朝她兇惡地罵三字經。從初期的不習慣而默不作聲,到第一次段考的好成績當護身符,讓她在這個趨近於本我的班級裡,對「弱肉強食」和「合群」,更是有了體悟。
弱,就等著被欺負。
和班上同學一樣,對惡勢力的欺壓視若無睹,就叫「合群」。
就像那群壞男生,正吆喝著美麗去福利社幫他們買什麼買什麼,她忍不住詫異,問著新交到的同學,為什麼美麗要那麼聽那些人的話?被那些人欺負?
「因為美麗是個白癡,」剛認識的女同學聳聳肩,「所以活該被欺負。」
為什麼不告訴老師?她皺眉的問。
坐在隔壁排,像是那群壞男生的地下首領忽然轉過來,丟了幾句警告,「不要以為妳從都市來,成績好,有老師罩妳,妳就安全了。妳最好合群一點,否則像妳這種罵不回嘴的軟杮子,事情管太多,他們一樣會揍妳。」
她心驚了一下,看向坐在身邊以焦急眼神頻頻示意的同學。
同學後來私底下告訴她,「美麗是小時候發高燒,才燒成白癡的,班上壞學生愛欺負她,妳不要理,不然就會像美麗一樣,天天被惡整到哭著回家。」
尚年幼的她悚然,心中隱隱約約領略一件事--在這裡,沒有勢力、沒有拳頭,那就是弱者,註定被欺負的對象。
就像美麗,或是轉學生的她。
她不笨,濃厚威脅的話語,她不會聽不懂。從此以後,她想她絕不會和美麗有所交集,她懂老師剛剛教的明哲保身,以及同學口中的「合群」。
「『胎膏ㄋㄨㄚ ㄌㄜˊ』曾美麗,很愛尿尿放臭屁。尿尿完後不洗手,吃下蟲蟲超噁心,還把臭屁吃下去,『胎膏ㄋㄨㄚ ㄌㄜˊ』的曾美麗!」
放學才剛出校門,就看到班上那群壞學生跟在曾美麗後面,拍著手,惡意的唸著他們新編的歌謠,美麗紅著眼眶微、帶哽咽反抗著:「我沒有,我沒有。」
男生們不理會她微弱的聲音,逕自的玩著、唱著、嘲笑著美麗。就算是傻瓜,心也是脆弱的,被嘲諷時也會受傷、難過,美麗終於哇哇大哭。
看著美麗邊走邊哭泣,男生們更覺得有趣,唱得更大聲,有些還將自己的書包掛到美麗的手上,要美麗一路幫他拿回家。
一個、兩個、三個、五個......,哭哭啼啼的美麗身上掛滿了或胖或瘦的書包,太重的書包把她細小的手臂壓低了,被垂垮在地上用拖的。
笑聲、哭聲和歌聲混在一起,宛如沙漠中的塵暴,轟隆隆得震耳。
走在隊伍後面的她,在即將和美麗與那群男生分道而行時,潛意識將頭壓得低低的,視線追逐著面前的影子,雙履追趕著腳下的影子,像個陌生人一樣走過去。
弱者,註定被欺負。
※ ※ ※ ※
這次體育課,是她、也是全班期待已久的躲避球。還未上課鐘響,班上就已經分好兩隊和內外場,就等老師和球來,立即能展開戰場、兩軍廝殺。
在大家興奮得摩拳擦掌的同時,忽然一道笨拙的聲音插了進來,「我也要玩。」
她向聲音來源看去,果然是美麗。她正以一種奇特、軟弱的站姿立於場內,用有限的字句表達著想加入團體的渴望。
「妳不要玩啦,妳又不會玩!」男生大聲的拒絕她。
「我會,我也要玩!」美麗十分堅持的再說一次。
「美麗,妳不要玩啦,沒有人要妳啦!」男生惡意把她推離開場內。
「對啊,妳如果真的進來玩,和妳同一隊的會輸得很慘耶!」開始也有女生的聲音出現。
「噹噹噹噹~」上課鐘響,老師帶著球和哨子,充滿活力的小跑步過來。
「我也要玩!」美麗難得如此執拗的硬要加入。
「不要啦!」有人直接了當將她的要求駁回。
「老師~不要讓她玩啦!」有人則乾脆轉向老師尋求最大的支援。
總之,全班是不約而同的反對著。
老師想了一想,數了數現場的人數。
「美麗,現在兩隊人數都剛好,如果讓妳下去玩,會多一個,會不公平,妳下次再玩好不好?」
「我不要!」美麗毫不妥協的態度,快讓情況形成僵局。
男生們見無法控制一名癡兒的意志,一個個黑著臉,萬分不爽的半圍到美麗的身邊。
就在這時,她忽然蒼白著臉,彎下腰去,虛弱的喊了一聲。「老師...」
「怎麼了?妳怎麼了?」忙著調停的老師,滿頭大汗的轉過頭來。
「我...我忽然肚子很痛...我能去保健室休息嗎?」她痛苦的摀著肚子道。
「是要拉肚子嗎?」老師分心的問。
「不是,是...是...」她吞吞吐吐的說不出口,只是痛到皺成包子樣的五官,讓老師不得不放人。
「好好,去休息去休息,找個人陪妳去。」說完便轉向男生那裡快爆發的戰場,「好了好了,都不要吵了,有人去保健室休息,那就讓美麗補她的缺......」
越離越遠的距離,她已經聽不到老師在說些什麼了。在被攙扶進保健室,並躺上窗戶邊的床後,她就向好朋友道謝,讓她快點回操場玩。
她的視線隨著好朋友轉向操場,看見球賽已經開始,在場內的美麗躲球躲得身手矯健又敏捷,在陽光底下笑得開心又燦爛,她也安心的噓出一口氣,心情愉悅的躺下睡著了。
「噹噹噹噹~噹噹噹噹~」「嗚啊啊啊啊~」震耳欲聾的哭聲,伴隨著下課鐘響越來越近,將入睡的她給驚醒。
睜眼瞧見穿著運動服的美麗,全身髒兮兮的經過保健室窗戶旁,邊哭邊走回教室去。
「妳肚子痛好點了嗎?」幾個女同學剛好一蹦一跳的進來。
「美麗怎麼了?怎麼哭成那樣?」她錯愕的問。
「喔,就快下課時老師就離開了啊!老師一走,全班男生就用球對準美麗猛打。只要美麗在場內被球打到死到場外,馬上又被同隊的男生救回場內,然後再被打出界、再被救回來,一直被打到下課。」
「叫她不要玩就偏要厚?被男生打到多痛啊!」
「活該啦,她以為她人緣很好嗎?想和大家一起玩?只有被欺負的份啦!」
女生們你一言我一句的在美麗背後說著,坐在保健室床上的她,只能聽著、陪笑著,好一會兒才能悄悄地鬆開緊握的拳頭,將出著汗的掌心,不動聲色地印溼了白色的床單。
※ ※ ※ ※
「把妳的便當給我吃。」午餐時間,坐在美麗身邊的男同學伸手欲拿美麗訂的便當。
「......不要。」美麗護住便當。
「這樣我要叫他們都不要跟妳玩了。」男生恐嚇的說道。
美麗將整個身子伏抱住便當,將便當納入自己的胸懷,憨傻地嘟著嘴說,「這樣我會餓。」
「妳不會拿錢去福利社買東西吃喔?」男生哄騙著她。「快一點啦!不然下午不和妳玩了!」
「......」美麗看著他半是拐騙半是威脅的神情,開始有點遲疑,猶豫的看著他。
「曾美麗,」教室外,她神色慌張的跑進來,「曾美麗,老師要妳帶著便當和我來。」
男生和美麗莫名其妙的盯著她。
「快點,老師說的。」
「喔。」美麗鈍鈍的站起來。
「記得帶妳的便當。」她提醒著。
「嗯。」美麗依著一個口令一個動作,笨拙的跟著她走出教室下樓去。
接下來的幾天,只要午餐時間一到,她就會拉著美麗去拿她的便當,然後躲到校園的某一角,兩人默默的吃飯。美麗雖然笨拙,但相當喜歡與人親近,時常吃一口飯就要說上好幾句簡單的話,像是「好不好吃?」、「妳吃什麼便當?」、「妳的菜要不要吃?」等等......
大部份的她,總是低頭吃著便當,偶爾點點頭,或是虛應個幾句。
她不善於與美麗應對。
這一天午餐時間,她因身體不適,所以家人為她帶稀飯到校門口。當她拿到自己的午餐去到和美麗約定的地點時,發現美麗卻兩手空空。
她瞪著美麗,「妳的午餐呢?」
「給男生了。」美麗無辜的看著她。
「為什麼?」她發現胸口瞬間升起一團怒火。
「他們說如果我再不給他吃,他就再也不跟我玩了。」美麗像個芭比娃娃似的,眨著大眼睛說道。
「.......」她氣到說不出話來。
「給我吃好不好?」美麗靠了過來,眼巴巴的看著她手中香噴噴的肉粥,「我餓。」
她磨著牙,硬生生逼自己吐出一句話,「這是我的午餐。」
「嗯,那妳吃不完的給我吃......」美麗癡傻的直盯著食物吞口水。
「妳既然肚子餓,為什麼還要把自己的便當給別人吃!」
她整個怒氣爆發,氣得連拿在手上的肉粥也隨之顫抖著。「這是我的午餐,不是給妳吃的!」
「哇~」被斥責的美麗,一知道自己沒有午餐吃,倏地大哭出聲。「我餓,給我吃...」
她黑著一張小臉,不再理會美麗,踩著怒氣的腳步跑回教室。
美麗哭哭啼啼的跟在身後。
她惡狠狠的自男生桌上搶回美麗的便當,硬是將它丟進美麗的懷裡。
「拿去,這才是妳的便當。」
「哇~」一把眼淚,一把鼻涕的美麗哭鬧著,「不要這個,他們會不理我,不和我玩。妳的給我吃,我要吃妳的...」
剎時間,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她心裡頭碎去,同時又有什麼在內心裡被迅速埋起來。在男生充滿惡意的眼光中,她咬牙將自己的肉粥丟給她。
此後,在如土狼的男生惡意辱罵攻擊下,她的雙眼盲了,耳朵聾了。
她的視線再也沒有美麗的身影,耳朵再也聽不見美麗的哭聲。
直到他們汙辱到她的雙親,她以行動證明自己並非是他們口中的弱者;以強悍的舉動,讓自己擺脫被欺負的行列。
然後,到國小畢業前,再也沒有任何人敢惹毛她。
※ ※ ※ ※
十年後。
她在大學畢業後回到家鄉,巧遇已結婚生子的美麗。
是美麗先認出她來。「李采樺!」
「......曾...美麗?」
「好久不見了。」仍是那抹癡憨的笑。
她詫異著經過了十年的時光,從國小畢業後再也沒見過面,美麗竟然能一眼就認出雙十年華的她來。
再次的相遇,她以為已為人妻、為人母的美麗,多多少少也成長了。
她的眼光再次映入美麗的身影。
豈知十年後的相逢,卻只是再次印證「弱者註定被欺負」的開端,令兩人重陷另一次弱肉強食的輪迴罷了。
-END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