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夕節又到了,山林中的鬼伴們也因滿天燦星而微微騷動起來。我懶得聽那些索然無味的鬼話,及一成不變的傳說,遂百無聊賴的躍上所寄居的樹梢躺下。誰知才一躺平,那個百年來從不知安靜為何物的鄰居,立馬跟著飄上來佔據我身旁的位置坐下。
「唷~真是閒情逸緻呢!」她嘻皮笑臉的說,「居然挑了個這麼好的位置來觀星。」
我懶懶的橫她一眼,沒說話。
「底下已經聚集成圈,說書先生打算開始說七夕典故了,妳不下去聽嗎?」她興致勃勃的看著開始熱鬧起來的下方。
「妳去,回來說給我聽。」我敷衍的打發她。
「啊?妳不下去湊湊熱鬧嗎?」她眨巴著大大的眼睛看著我。
「不去,不聽老骨頭講古。」我冷哼一聲,「幾百年來,一千零一套說法,膩。」
「唉...」她十分惋惜的望向開始口沫橫飛的說書先生。
「妳去,妳最愛聽的就是牛郎和織女。」我觀看著夜空的星星,不冷不熱的說。
沒有回話。
這嘴皮子向來如同日出月落般永不停止運行的人,居然會有靜止的一刻!我心中感覺有異,隨即偏頭看她。相識以來,一直炯炯有神的大眼被低垂的眼簾覆蓋住,僅剩一片陰影。盪漾在嘴邊的梨渦被抿直的唇線壓制住,只見半縷蒼白。
真是見鬼了!我徹底怔住。
「...另一個...」她低喃的講了一句話。
未回過神的我沒聽清楚。「什麼?」
「我知道另一個和牛郎有關的故事......妳想聽嗎?」她淡淡的補一句。「並不十分好聽,如果不想聽也...」
「聽。」我異於往常的冷默,火速打斷她的話。
她終於又揚起臉看我,我專注的看著她,「妳說,我聽。」
她愣了愣,像是不敢相信我給予她的反應。好半晌才低下頭,深吸一口氣,慢慢的又漾出個笑臉,抬頭用亮晶晶的眼睛看我。
「嗯。」
千古以來,人人都羨慕稱讚牛郎織女的愛情,看他們鵲橋相會。可是,卻沒有人留意到,故事中有人要比織女更多更多的愛著他的牛郎……。那個人第一次和牛郎的相見,是在一個很狼狽的情況之下。
她帶著懷念愉悅的神情緩緩述說著。
由於那個人她本性率直、快人快語,結果在某個情形下說錯話,而被降罪處罰。沒想到受罰時不小心跌斷了腿,差點死掉,幸好牛郎出手相救,才挽回一條性命。只是因說錯話而差點失去性命,使她立誓不再開口說話。啞巴似的她,就這樣陪著牛郎長大,和牛郎一起吃,一起住,牛郎也待她很好,不會打她也不會罵她,經常和她說說心裡話,她一直都期望可以就這樣,和牛郎兩個人一起生活下去。
傳說中為人狠毒的嫂嫂,的確經常虐待牛郎,逼他做很多的活,好幾次要加害牛郎,但被她視破相救。每次暗示牛郎要多注意防備,牛郎都只是憨厚的笑笑,並不放在心上,令她氣得好幾次差點就要打破誓言開口罵他,但在想起說錯話是差點喪命的結果,只好又忍氣吞聲的把持住,乖乖閉嘴當個啞巴的本份。
一天天的過著這種又好氣又好笑的平凡生活,讓她在不知不覺中越來越喜歡牛郎敦厚的個性,還有和他相處的時刻。喜歡到就算是拋棄原本的那個身份地位,她也甘之如飴時,她才察覺原來她已經對牛郎產生了愛意。可就在同時,牛郎遇上了織女……
我的鄰居仰望著星空,嘴唇動個不停,「她……她原本期望可以就這樣和牛郎兩個人一起生活下去的……但是,當看到牛郎和織女在一起那麼幸福後……她,她只能選擇把這股愛意深深掩…藏在心頭…,直到……直到那時……」
不知何時開始,在燦爛星光下的她,臉色顯得十分青白。她抿抿嘴,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:
「妳知道,她最後說出自己愛意時,說的是什麼嗎……」
「什麼?」我凝視著她黯然的側臉。
「……她第一次開口所說的是,剝了我的皮,披上它,你可以飛……到天上見到織女!」
我震驚不已,「妳……妳說的是那隻老黃牛?」
「……是,就是那頭老黃牛,那頭畜牲。」她狠狠的閉上眼,全身顫抖的說著。
「她知道那時的自己是畜牲,知道那時的自己配不上牛郎,…知道當下的牛郎永遠都不可能會愛上她……。」她忍不住淚流滿面,痛楚不堪的泣訴著,「縱使她原來的身份是天庭的侍女,比牛郎的凡人身份高貴……縱使她只是因犯錯而暫時被貶凡塵……只要刑期一滿,她就能再回天庭!……可是,…她為了讓心愛之人幸福,她選擇了……她選擇了……」
她猛地轉頭緊箍住我的手,絕望的流淚哽著氣,「告訴我…告訴我,…牛郎在披著她的皮…和織女會面時,有沒有……有沒有想到過她…,告訴我……」
我幾近窒息的望著她那幾乎要現出原形的慘青色,無法狠心對她說--『活老黃牛是家畜,死後其皮是道具……妳認為牛郎會去想一件工具?』這種絕情鬼話。
她看著無言的我慘澹一笑,哽咽的低吟。「……南有喬木,不可休思;漢有游女,不可求思。……漢之廣矣,不可泳思;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。……」
我心頭一震,記不得是幾百年前,一名落魄的才子在眾鬼齊聚時,曾教過大家的《漢廣》。說的也是一個身份低下的樵夫,鍾情於一名富家千金,卻因門第之差,使他情思纏繞、難遂心願,當心儀女子出嫁時,只能將滿腔的情意默默化成祝福,懷著遺憾與愁緒,悄悄為她餵壯陪嫁的馬兒,希望她能過得幸福。
「那妳……不,那她……不回天庭了嗎?」我忍不住問。
她深吸一口氣以手拭淚,轉開眼努力平復情緒。「一頭被剝了皮、動了凡心的牛,妳覺得她還能回天庭嗎?」
「……」我欲語還休。
彷彿知道我還想問什麼,她看向我,寂寥一笑,「……她只能化為鬼,年年聽著人們一再傳頌的故事。故事中有他、也有她……」
我再也無法說什麼。
她回頭仰望星空,輕輕的說:「妳能為我吟唱完那首《漢廣》嗎?那時才子老誇妳嗓子好,吟唱得最好聽。」
我回首不語,僅凝視著夜空,並輕輕的唱起--
「南有喬木,不可休思;漢有游女,不可求思。漢之廣矣,不可泳思;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。
翹翹錯新,言刈其楚;之子于歸,言秣其馬。漢之廣矣,不可泳思;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。
翹翹錯新,言刈其婁;之子于歸,言秣其駒。漢之廣矣,不可泳思;江之水矣,不可方思~」
往後幾百年,只要一到七夕,這首《漢廣》便會迴響在山林中一整夜,直到山林因故被焚毀。
以後,我再沒見過她,也無法再為她吟唱這首歌。
-END-